想象一匹被雷电击中的马

（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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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匹被雷电击中的马

这么好的动物用上这么酷烈的联想

真是残忍。可是我不知为何

总是接收到上天的雷火

一再击向一匹值得人类赞颂的马

它先在雨水中奔跑，接着

刹那间着火了，比最后一根火柴

还要急，为了把自己照亮

恶作剧般，跟着闪电通向云端和天空

这便是天选的陨没

所有壮烈的马匹，都配得上这场仪式

来自闪电，最后又被闪电收回

流水就是父母心

再一次明白也再一次说：流水就是父母心

荒山上的乱坟岗，到处留存着

大脾气与小命运的遗迹

附近树上的鸟窝里，依然是未来的翅膀

与倾覆之下岂有完卵的难题

却都不及这流水中的拳拳念念

和随流赋形。

每回望见天边落日，我都依依不舍

还将自己划归于谁

遗落下的最后一批亲人

在悬而未决与了犹未了之间

与身旁的人轻声说到归去来

附随着时隐时现的，流水中的这颗父母心

风吹罗带村

我爱这个村庄的名字：风吹罗带

视觉中的裙裾一再飘香

仿佛这里只适合拂动，并不适合居住

所有的云霞

都与生活在这座老村庄上的人

研究过什么叫婆娑

幻影太多，消失又出现的

多为一句宋词，文字里有暗香盈袖

而敢于出门忘归的人

都要被编入地方怪志

很多道理仍旧一再被推翻，比如

这座村庄的主粮就叫香气

生活就是忽隐忽显的神话，迎风飘扬

止痛药

想到瓮，想到玉石，想到它们消弭于

泥土下的时间，我便获得了

一剂止痛药。想到老虎的毛色

与斑斓的月光相互交错着

我身上的痛，比世上所有的斑斓更束手无策

总感到一切早该结束了，并在梦里

进入了武侠们惯有的画面

我正提着谁的首级走向另个人邀功

又发现自己正是那个无头的人

愁死人哪！刚想到瓮与玉石

可以掩埋，结果越来越多的斑斓又浮现出来

绝望的嗅觉

凭空捏造般，一再地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并细察着这条街上的每道蛛丝马迹

在这世上，我等着这个人

希望那一刻天助人意

他出现，我立马上前对他说

自己就是五十年才开错一次的花

还会翻开内衣，让他验看

身上的胎记，相当于半张密图

终于重见天日，而另一块

就在他身体上，覆盖着共同的细纹

散发着一致的体息，令人呼吸发紧

当我做完这些，我与他

面面相觑，相当于完成了

指鹿为马，一匹白的马或者黑的马

迷宫就此被攻破，这个

活在天底下多年的，我的另外的那个人

那些无名无姓的

那些无姓无名的，均不在这本花名册

两公里外听到自己脚步声的

穿山甲，猛地少掉一块肋骨的信天翁

半块绸丝巾，有莫名的体香

多次呈现隔世的美人痣

它们的身世含混而斑杂

缺乏可靠的逻辑性，难以完成整一的叙述

但我又热衷于这泥沙俱下

当中有关乎命运的可说与不可说的共情性

履历

自从父母双亡后，我的身体

便成为一桩难以处置的事。这像游戏

我开始对着自己的影子挤眉弄眼

说自己就是某个巫术的结果

成为无法追究的传说，并再也不能

顺藤摸瓜，这像圈套，又像一座

没有依据的遗址，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青草药

一些青草，一直在山坡上念念有词

它们记着什么叫隐疾和纰缪

也记着你我身体中的破绽

人间的病痛在草根处传来一阵阵呓语

“我睡在山涧下，依然知道

你的马脚又要露出来”

要敬畏脚底下的山坡，我知道

有些顽疾，不怕权势，但害怕小草

这时整座山都是亲戚，细念到

一些野草的名字，像在叫表兄或表妹

一个人，一口井，一座村庄

弯腰把头深埋进井口的人，是这个村庄

唯一的人。他与这座村庄这口井

之间，总有一个是失踪者。

他朝井里头喊：“井下有人吗？”

井下的声音，把他这句话往下传后

又传了上来——“井下有人吗？”

他的头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多像是一只蜜蜂叮在花蕊中，只留下

蜜蜂的尾巴。

桃花蛊

遇见那个在门前栽有桃树的女子后

我开始卧床不起，被春风里的

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我得了

空气爱让人得的病，和着春风，花色

以及一条谜语的陷阱

那晚，我的身体里还有铁

现在没有了，一个王后没收了它

王后问我：“还敢不敢吃桃子？”

好像这关乎到能不能过好

要紧的生活。为了与天下人能够说清

自己的口粮与自己爱吃的口粮

从此我说话结结巴巴

春风一阵又一阵吹僵了我的舌头

幻镜或写作中的另一个自己在叙述

“在镜子里对自己做鬼脸，在另一个房间

戏仿我的语气。”是的，如在时间的

反面，这是虚空的笔法

我也会这样写，但你在写身体

而我写到的是块泥巴，从左手

到右手，便立刻由单色变成了多色

这有点像与虎谋皮，当中的幻觉还来自

含混的恍惚与腾挪，以乘虚行实

替代一只花猫，组装出

九条命的叫声，你复合我散裂的字句

组成了另一个人，但另一个也很真实

在我与另我间，成为无法

辩驳的互认者，你又紧随我飘忽的眼神

语焉不详地指认豆夹里两颗假设的

豆仁，这像镜子摔裂又成为更完整的镜子

并归结成我所要的拉扯法

证实梦境与反驳的互为性，被你

打碎的部分都在，但整体已成为另一种

饶舌的条件依然你是你，我是我

· 作者 ·

汤养宗

1959年生，闽东霞浦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委员。主要诗集有《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汤养宗集1984—2015》《三人颂》《水上吉普赛》《伟大的蓝色》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多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十月诗歌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并写有一定数量的诗学随笔，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传播。

来 源：一个人大摆宴席

编 辑：方献霆

责 编：李巧鸿

审 核：颜晨曦

监 制：林 喜

总监制：陈秀静